第八章(2 / 2)
「不好意思,我来找住在这里的中藤女士。」
约莫是身为这个家的主妇和母亲,她机敏地回答:
「中藤女士是我们的房东,她不住这里。」
「这样啊。现在这里是田中家吗?」
「是的,我们去年底搬过来。你找房东有事吗?」
「她是我父亲的老友。」
我搬出同一套说词,她回答:
「我们不晓得房东的住址,可能要去问房仲。」
她告诉我,房仲公司在站前圆环的大楼一楼。
「谢谢。」
不好继续打扰看似忙录的田中家主妇,我折回站前。
踏进房仲公司,一名穿西装的年轻男职员招呼我。他请我坐下,毕恭毕敬地询问来意。
「不好意思,我们不能透露顾客的个资。」
同为社会人士、有常识的大人,你明白吧?他露出这样的神情。我苦笑着点点头。
「也是。我不抱希望地来问问看,果然行不通。」
「令尊没收到中藤女士的搬家通知吗?」
「不清楚,毕竟家父年事已高,或许收到却忘了。」
我没在绫濑四处问话,直接前往埼玉市西区。中藤史惠在去年底搬家,暮木老人知道吗?他是何时调查中藤史惠的住民登录?
从心理上来看,不太可能在劫持公车前几个月就调査。假设是一个月前,中藤史惠已搬家八月。这表示当时她还未申请变更住民登录。
搬家后不尽快重新进行住民登录,生活上会有诸多不便。若中藤史惠有学龄的孩子,上学会有问题;若她的岁数可领年金,不办理住址变更就领不到钱。不过,只要提出迁居申请,一年内邮件会直接转送到新地址。
可是,这未免太不自然。搬了家,住民登录仍留在旧地,不是个性粗枝大叶,就是生病或年纪太大无法亲自办手续,又或者——
不想被知道搬去哪里?
也就是在躲避什么人。
上个月搬家,和女儿同住的高东宪子,住民登录可能依然留在「高圆寺北宫殿社区」。
要确定这一点并不难。但是,在公所服务窗口虚构身分,满不在乎地撒谎骗到住民卡,和编造说词哄骗做生意的店员或不会再次见面的好心主妇,程度相差许多。何况,我想快点知道第三人的葛原旻是不是也搬家,又是什么时候搬的。
在高圆寺和绫濑,我拜访的那一带大部分都是住宅,但各处夹杂着店铺和小工厂、作业所。不过,笔记上的埼玉市西区,应属纯粹的住宅区。
找到葛原家的门牌。那是一楝雅致的透天厝,农舍风格的大屋顶格外醒目。
门牌也十分讲究。以五颜六色的小陶砖组合而成的牌子上,拼贴着树脂制的英文字母,显示「KUZUHARA」(葛原),底下则是更小一号的文字「MAKOTO」、「KANAE」和「ARISA」。
最下面一行是空的。制作这个门牌时,似乎共有四个家人的名字。而第四人的名字被拿下,依稀留有一点痕迹。
那会不会是「AKIRA」(旻)?
我按下门铃,等待片刻,又慢慢按了三次,没有任何回应。
望向齐整划一的街道,贯穿住宅之间的单线马路不见半个人影。我压抑内心的焦急,在周围闲晃。绕一圈再回来,仍没有变化。绕两圈再回来,与葛原家间隔两户的住家大门打开,一个年纪和园田总编差不多、穿衣风格也很相近的女子,推着自行车走出来。
我快步走近,出声说「不好意思」。对方的长相与园田总编截然不同,仔细一看,穿着也比园田御用的民族风衣物高好几个等级。
「我来拜访葛原家的旻先生,但他似乎不在,门牌上也没有旻先生的名字,不晓得是不是找错地方。」
是家父托我来的——对于我这番编造的说词,女子修整得很漂亮的眉毛,及眼影浓重的双眸都文风不动。
「葛原家的祖父已过世。」她回答。
或许我由衷感到惊讶,女子的表情出现涟漪。
「大概是今年二月。」
「这样啊……是生病吗?」
对方顿时瞪大眼,目不转睛地看着我。那不是打量的视线,带有一丝同情。
「你不知道吗?」
我胸口一阵騒动,女子压低声音:
「好像是自杀。」
※
返回高圆寺途中,我在东京车站吃迟来的午餐,然后前往糕饼铺买饼干礼盒。一路上,牵自行车的民族风美女简略告知的事实,不断在我脑中重播。
——家里的人私下办葬礼。
但葛原旻自杀一事,仍传入左邻右舍耳里。
——他过世的时候,不只是救护车,警车也来了,闹得满大。我们家不太和邻居打交道,很担心出什么事。
刚刚来的时候完全没留意,不过老妇人所在的传统酒行叫「播磨屋」。上头是沉重的屋瓦,屋檐下挂着印有店号的木制招牌。
顾店的从老妇人变成老人。老人的头光秃秃,戴着看起来很沉的玳瑁眼镜,在柜台里读报。
「不好意思。」
老人转动凳子面向我。「你好,欢迎光临。」
「我上午造访过一次……」
啊,来了、来了——里头传来兴奋的话声。那名老妇人拨开蓝染门帘,花纹毛衣上套着围裙登场。
善于刺探的她,随即注意到我手上的糕点纸袋。
「如果你一来就这么做,搞不好骗得过我。」
没错。如果我是为自己捏造的理由,来拜访父亲旧友的正常人,至少该提个伴手礼袋。
「孩子的爸,这个人来找高东太太。」
老妇人对老人说。玳瑁眼镜厚厚的镜片底下,老人的双眸顿时睁大。
「你是自救会的人?」
两人应该是夫妇吧。妻子问「你是记者吗」,丈夫则问「你是自救会的人吗」。
「不,我没加入自救会。不过,如同太太的猜测,跟高东女士有过一些纠纷。」
不是我本人,是家父——我补上一句,老人说「啊,那太可怜了」。
「不要太责备你父亲。老人家就是会忍不住听信那种话,也不是贪心啦。」
只是想尽量不给孩子添麻烦啊,老人加重语气。
「我倒不这么认为。」
老妇人语带冷笑,但接过我递出的礼盒,就搬出凳子请我坐。不是旋转椅,而是有红色塑胶套、脚椅有些摇晃的凳子。我坐下来。
「两位在这里做生意很久了吗?」
老人折起报纸,老妇人从柜台下方取出香薛和烟灰缸。
「很久啦。从我父母那一代开始,已将近七十年。」
「那两位对这一带无所不知喽?」
「高东太太的公寓有很多我们的客人。」老妇人点燃HIGHLIGHT牌香烟。
「可是,她诈骗的事,不是我从客人那里听来的。高东太太也常上门推销一些有的没的。」
我统统都拒绝了——老妇人毫不留情面。
「她气得跳脚,说再也不跟我们买东西。求我卖给她,我还不卖哩。」
丈夫安抚火冒三丈的妻子:「这样会害血压上升,高东太太也没恶意啊。」
播磨屋双人队,看来妻子负责「攻」,丈夫负责「守」。从店内琳琅满目的酒瓶、壮观的红酒架,及写满送货预定的月历来看,他们在过去的人生中想必是攻无不克的无敌搭档。
播磨屋夫摘下眼镜望着我,问道:
「你父亲被推销什么?」
我早预料会碰到这个问题,马上回答:
「家父不肯透露,我也不是很清楚。好像是会员资格之类的。」
我觉得这是个安全的谎言,但播磨屋妻立刻应道:
「是协会要在冲绳盖的渡假饭店吧?她也通知过我们,说是协会规模最大的计划案。」
「协会?」
「日商新天地协会,不是吗?」
「啊,没错。果然一样。」
日商新天地协会啊,我暗记在心。
「当初,高东太太是不是来推销净水器?」
「对。她来过好多次,非常难缠。最后来推销的,是那间渡假饭店的会员资格。」
所以她有恶意好吗?播磨屋妻捻熄烟。她抽得快烧到滤嘴。
「一个换一个,成天上门来推销,分明就是要骗人。」
「那个会员资格,总觉得条件太梦幻。」我应道。
对对对,播磨屋妻用力点头。「一般提到渡假饭店的会员资格,都是买饭店的使用权吧?她的不一样,是投资饭店建设,买下符合投资金额的客房。」
买下的饭店客房,会员当然可自由使用。此外,当客房空下来,就会自动变成租赁给渡假饭店的营运管理公司,即使没有会员使用,也一定能得到租赁费。
这样的制度内容,是不是似曾相识?只是把金条换成渡假饭店的客房罢了。
「条件太美啦。除非一整年天天客满,不然像那样付房租给每个拥有客房的会员,管理公司岂不要亏大钱?」
依常识来看,确实如此。或者不必想得这么深,也十足可疑。
「那栋饭店盖好了吗?」
「连个影子都没有。」根本不可能盖,播磨屋妻点燃第二根HIGHLIGHT说:「等于是画上的大饼。」
「那么,与其说是会员资格诈骗,更接近吸金投资诈骗。」
「那个协会根本没在冲绳买土地。」
我想也是。
播磨屋夫微微偏头说:「听父亲提起前,你完全不晓得那协会的事吗?干部被抓时,报纸有登。」
我小心选择答案:「我知道那则新闻,但没想到父亲会是受害者。」
「这样啊,也对。」
播磨屋夫从圆凳上站起,打开冰箱取出两瓶凉茶,一瓶递给我。
「来,给你。」
「谢谢。」
播磨屋妻似乎有烟抽就足够。
「近年来,这类诈骗案层出不穷,报纸渐渐不会大篇幅报导。受害金额是五十亿圆吗?小意思、小意思。」播磨屋妻开口。
那个叫什么的团体,不是吸金两百亿圆吗?哦,亏你记得那么清楚。我边用凉茶滋润喉咙,边听着夫妻俩的对话。
「日商新天地协会非法吸金被査获,是何时的事?」
我装傻问,丈夫立刻回答:「是去年七月。七月的……嗯,七日,是七夕。」
「所以你记得这么清楚。」
「不不不,」播磨屋夫笑道:「那时我不巧为胆结石手术住院。是内视镜手术,相当简单。不过,我血压高又有糖尿,变得有点麻烦。」
去年七夕是手术前一天,播磨屋妻带着报纸去探病,嚷嚷「高东那婆娘果然是诈骗集团的成员」,他才会记得。
「说她是诈骗集团成员未免太可怜。」
「哪会?她明明就是啊。」
「可是,高东太太也是被骗的吧。」
「一开始被骗,后来换成骗别人,根本一样坏。」
播磨屋夫屈居劣势。
「高东女士也向其他人推销吗?」
播磨屋妻起劲地逐一列举:
「她也向公寓房客推销,还有三丁目的超市、公车站路上的洗衣店、美容院,连在孙子小学的师生聚会上也积极推销,最后根本是见人就推销。」
孙子是小学生,可推测出高东宪子大概的年龄,而且——
「公车站路上的洗衣店,是『小熊洗衣山本店』吗?」
「是啊,就是那间制服是鲜黄色的店。那里的太太拗不过高东太太,加入会员。她丈夫气得要命。」
看来,我的直觉是对的。
「日商新天地协会是经营出现问题,才会被査获吧?」
「是付不出红利给会员。」
「咦,是自救会提告啦。」
看来在被查获之前,就有自救会在活动。这也是此类案件常见的发展模式。
「高东太太应该早点金盆洗手,加入自救会。」
播磨屋夫同情地低喃,益发激怒播磨屋妻。
「如果早早脱身,岂不是更狡猾?赚得饱饱的,看苗头不对,就脚底抹油跑路吗?」
播磨屋夫的秃头泛着油光,对我笑道:「虽然店铺这么小,我们也算是家公司。太太是社长,我只是常务,总抬不起头。」
叫「播磨屋酒行有限公司」,播磨屋夫开心地补充。
「待会儿请让我看看红酒,我想买回去当礼物。」
「你好好学着啊。带红酒回去给你爸喝,红酒可以让血液顺畅。」
要不是为了调査,我真想和这对夫妻一直聊下去。
「太太提到,九月发生在千叶的公车劫持案……」
播磨屋妻叼着烟点点头。
「你知道那件案子的歹徒,一个姓暮木的老人吗?他和高东女士似乎有仇。」
「可是,那个歹徒不是我们这里的人。我在报上看到——」
「嗯,他住在足立区的公寓。」
民生委员还建议他申请生活补助,我补充道。播磨屋妻鼻翼翕张,连连点头:
「高东太太居然连那种人都不放过。」
「不,事实怎样并不清楚。」
「可是,歹徒不是要警察带高东太太过去吗?想必就是如此恨她。那他肯定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受害者。」
「除了高东女士,歹徒还提到另外两个人。」
「他们也是一伙的啦。」
我搔搔鼻梁,播磨屋夫也搔搔鼻梁,开口道:
「高东太太的丈夫,跟我在町内会有往来,他在新宿开进口杂货的贸易公司。」
家中经济状况宽裕,他说。
「高东太太也是干部,所以夫妻俩人面非常广。她会推销的,也不仅仅这一带的居民吧。」
「高东女士的丈夫如今在哪里?」
「他已过世四、五年。如果他活着,高东女士也不必去干那种骗人的勾当吧。」
「他们原本很有钱吗?」
「嗳,满有钱的。」
家父是靠年金生活,我应道。这不是谎言,山梨老家的父亲从公所退休后,便靠领年金过日子。
「高东太太给人的感觉并不坏。她挺时髦,又会说话。」
令尊会受骗也是难怪,不能怪他啊——我又挨训了。
(续下集)